中篇小说天杀二离开

中篇小说《天杀》(二)

这时候，金大喜就立在白塔河堤上。

金大喜的心在升腾，魂在游荡，五脏六肺都随了风的呻吟水浪的轻歌而滚翻，他深深地展开腰际舒了口气，这口气在他心里九曲回肠地运转了十多个春秋，到现在总算顺畅舒坦地倾吐出来了。

一只鹰在马鞍山的顶尖威严地巡视着什么，忽然一紧翅膀，以极其轻盈优雅的神姿滑下峰顶，冲到白塔河水面上。河中心的一群鸭子扑愣着翅膀发出惊恐凄婉的呼救。金大喜甩了甩胳膊，大踏步地走到河堤西岸的龙王庙前，刚才他在河堤上明显地看到一个人影闪进庙去，是个女人，晃着粉粉的红色闪进庙去，一会儿又闪出来。

金大喜可以忘却任何人的脸，过去的岁月已在他心里划上一道深深的鸿沟，这道鸿沟把他与竹溪村远远地隔开，可他唯独记住了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这张脸毕竟与他有过一段如雕如镂、刻骨铭心的美好往事。现在，他走进龙王庙，蹲在刚才女人跪拜过的地方，寻索着往日里一段又一段心酸且又难忘的故事。

在暮霭时分的黄泥山岗上，一个女人牵着四岁光的小伢崽艰难地行走着，小脚片晃晃地在黄泥路上甩着泥花，饥饿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吞噬着暮霭，在瘪瘪的肚皮里进行空荡荡的消化。

走不动哩，走不动哩妈。小伢崽说。

唱首歌，唱首歌就走得动哩。女人说。

小伢崽两眼泪汪汪地望着女人，余晕印在他脸上，显出一张瘦瘦的蜡黄。看着不省世事的嫩崽，女人的鼻子酸酸的，她伏下身去用衣襟擦去他脸间的泥斑。

唱哩崽。女人又轻轻地说一句。

唱什么歌哟，唱了歌，就真的不饿了么。

是哩！是哩！女人茫然地笑笑。

后来女人就用身子在竹溪村给小伢崽找到了有饭吃的地方。可是，从他记事开始，大的细伢嫩崽就结伙成群地揍他，小伢崽心里的仇恨就是那时候被人揍出来的，刀砍斧凿般地烙在他童年颤栗的心上。细伢嫩崽的恶意几乎是天生的，小小年纪就有一种血缘关系的敏感和宗族意识的隔阂在排斥他。他一次次地经受住了拳打脚踢百般辱骂的考验和血泪涌合一起的洗礼，那斜视的眼眶里再没有一点儿求饶的泪水，目光却十分地残忍，射出狼样的绿光。

后来竹溪村人还是晓得金大喜是何人造下孽种。

金大喜的妈在十八岁的时候与一个游村串乡靠弹棉花为生的浙江佬相好上了。两人常钻树林子幽会，钻了钻了就把肚子弄大了，女人却信了浙江佬的话，总盼望浙江佬会突然抬着花轿，吹着喇叭出现在门前把她接走，就痴痴地等，苦苦地盼，又艰难地把金大喜生下来。可她啷咯也不晓得那条家里是有妻有小的，只是长年累月在外打熬不住才弄出风流荒唐事来。

村人说这女人是疯了痴了。媒人为她提起过几多有头有脸的好人家，她总是嫌这又嫌那，偏偏恋上那个无根无基的浙江佬，就好比一朵嫩花儿，几多人围着观围着转，都愿意出个好价钱去买下，可她死死攥住舍不得撒手，这下好，一阵风吹落在地上，来不及弯腰去拣，活鲜诱人的花儿就叫猪给拱了嚼了。

现在，金大喜终于回来了，就蹲在这给了竹溪村人诸多渴盼的龙王庙前，穿着挺直的西服，脸容红润而有朝气，那经历了千锤百炼的鼻子丰满而多油，挺呼呼地喷出一股股灼热的气息。

他久久地蹲在龙王牌位前，看着仍在燃烧的香蜡，似乎又看到一场熊熊烈火在黑色的夜空下燃烧。

这个被族人虔诚祈祷过不晓得几多年月的龙王庙，究竟给了竹溪村人什么东西么。它像张一样，牢牢地罩住了愚昧的村人，他们总认为在这张里寻到了温暖和满足，总认为在祈祷中能使竹溪村忽然间冒出个有头有脸显宗耀祖的人物来。可是他们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金大喜忽然莫名其妙叫出一句话来，烧呀。

这天夜里，白塔河的水墨样地流，夜色缓缓地从马鞍山上掠过，古老的瓦脊檐角狰狞地斜视天空，倏地，满村的狗都不停地叫着，一直持续到天亮，狗们才开始平静。

终于有人听到了，龙王庙门口或者是白塔河堤岸有女人的哭泣声，女人哑一声润一声地唱着哀歌，那凄厉的哀歌滑入村人的窗帘，把人的肠子恐惧地拧成油炸麻花。

第二日有人说听到鬼叫，硬是叫了一夜哩。

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凶是吉是祸是福没人弄得清楚，德顺爷心里沉沉的似有重重乌云压过来，他呼呼地直喘粗气，老黑狗也呼呼地直喘粗气。

柳少帅在门口把头探了探，屋里暗昏昏的透了一股霉味，就喊，爷呀，伯叫你去他屋哩。

德顺爷说，死了。

柳少帅吓一跳，摸进屋去，半天寻不到电灯开关在哪里，心里就生了恐惧，顺着床沿摸到德顺爷一张老脸，爷，你莫不会是病了。

德顺爷说，是的，要死哩。

柳少帅想，爷越活越古怪了，怕是要变成老精怪哩。就说我去叫爹叫伯来，我没法与你沟通，人就闪出门去。

夜黑透了，德顺爷北京烟花爆竹销售点4年减少一半 五环外减少最多就沉不住气了。

竹溪村里没什么娱乐，夜就静得快，村落里只飘散着零星的嬉骂与咳嗽声。德顺爷听到孙子柳少帅远去的脚步声，便摸出门去，沿着青灰的月光低头走着，他要去找村长柳大山。胶底布鞋印着石板道，声音很钝，也很轻微，然而每一响都迫击了他的耳鼓，满脑壳都是噗噗噗的声音，他尽力抖擞，却禁不住从骨子里头朝外冷。他噗噗地拖着步子，又移上石板道匆匆地走，焦急的样子仿佛在投奔一个求生的门径。

过村西最后一座门楼，他在台阶的顶端捉到一星小小的火点。或明或暗，他盯着盯着，好半天认出那狗样蹲着的是一个人。稍有迟疑，那边就送过几声干枯憋闷的咳嗽，香烟的火苗也在他的目光的追逐下摇颤起来，他的心和脚步便同时粘住了。

是大山么。

是哩，德顺爷你啷咯还没歇下。

鬼才有心思歇，你没听到么？早年里没有过的事现如今发生了。德顺爷把步子移了移，也蹲在柳大山身边。你当村长的该寻思个主意哩。那天杀的要拆竹溪村人的老，说不定还要挖村人的祖坟山。这事万万不可由他的。

金大喜相中了那块宝地，我有个卵办法。

你是村长哩。

我这村长只是摆摆样子，他小子有县长乡长撑腰，我不让拆，我凭什么不让拆么。

他拆龙王庙就是废了竹溪村，那是祖上留下的东西，有了庙就有了盼头，村里就会出大人物，祖上的话你忘了么。

金大喜拆庙办雕刻厂，乡长说是为村民谋福利，谁敢乱放屁。

你是怯了他了。德顺爷说，你忘了那天杀的把花花肚子搞大了么。

我怯，怯他个万代。柳大山恨恨地啐了一口，又说，这事与那事啷咯能扯在一起么。

德顺爷舌根发僵，无话了。满夜游荡的星星像一大群亮晶晶的炸弹，正轰轰隆隆地坠落。德顺爷眯紧两只老浑沧桑的眼睛，预备着顷刻间与阴沉的龙王庙一同粉碎。柳大山村长给德顺爷续上一支烟，他却不接，让那递烟的手不尴不尬地僵在黑夜里。

放眼望夜，夜风瑟瑟，浮来片片乌云，白塔河西岸的龙王庙显出凄凉。德顺爷正要起身，一道手电筒的光束直晃晃地映在他脸上。德顺爷用手一遮正要大骂，大儿子仁义的声音就让他给接住了，爹，你啷咯来这里哩，我和仁善村头村尾地搜寻你。

二儿子仁善从仁义身后闪上前去，用身子给爹做拐杖，嘴里明显地有了对德顺爷的不满，都大把年纪哩，啷咯黑夜里一人跑出来，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还不把做崽㚢的急死。

仁义用手电筒在前头晃了晃，见爹有仁善搀扶着，就熄了开关，在黑暗里，他寻思着小女柳三月的婚事。柳三月鬼迷心窍竟与邓冬生恋得一塌糊涂，吃夜饭的时候正寻思与爹商量个计策，打发仁善的二崽柳少帅去唤爹，却总不见人影。柳少帅嘴里说去叫爹叫伯，半路上叫邓冬生拦住去了东发家捅桌球，德顺爷真病假病全丢脑后了。仁义心里一急，叫出仁善一同去爹的屋里，喊了几声，不见爹的声音，用手电筒在屋里屋外照了个彻透，心里顿时揣了惶惶的急。现在终于在村长柳大山家门口寻到火气正旺的德顺爷，心里一块石头顿时落下，小女柳三月的婚事又涌上来，似乎比刚才不见爹时的心情更沉更重。

德顺爷把脚一跺，说等我死了再说么。仁善搀紧德顺爷的左胳膊，才没让老爹跌倒，右胳膊早就是没有了的，空洞洞的袖子在夜色里一甩一甩，扇出一股凉风来。因了仁义手中的电筒成了摆设，步子就显了艰难。

仁善的话也冲冲地有了火气，你想真把爹气死么？三月的事就等不到天亮，你把手电筒打开，要不你把它扔粪坑去。

电筒倏地就亮了，就听到啪哒啪哒的脚步甩在石板道上，比刚才没光时要大胆得多了。

德顺爷回到屋里，却不急着，二媳端来的一碗汤面也懒得吃。只在床沿上屡屡喘粗气。窗格上挂着一只大肚子蜘蛛，正匆匆地织着，织密织圆了，便粘住瞎腾乱扑的夜虫，大肚子蜘蛛就那么忙忙碌碌地打发夜光。德顺爷木呆呆地瞅着，一遍遍地回忆年轻时老辈人的种种教诲，回忆老辈人陈叙往事的片言碎语，极力想从这片言碎语中领悟点什么，或寻觅出一点点缘由来，然而德顺爷脑际里始终是模糊不清杂乱无章的。有只老鼠在屋里无所顾忌地窜动。老黑狗静静地卧着，它睁一眼闭一眼懒得管闲事。德顺爷忽然想起。那夜狗公狗婆叫得贼凶，唯独没听到老黑狗的叫声，他的脸顿时又阴了黑了，脸间的肉横着在跳，跳出老年人岁月里的陈年旧事来。

他情不自禁地一遍遍翻腾起记忆的库房，不屈不挠地试图寻得那形成今日痛苦和怨恨的因缘踪迹或来龙去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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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庙

旧时专门供奉龙王之庙宇几乎与城隍、土地之庙宇同样普遍。每逢风雨失调，久旱不雨，或久雨不止时，民众都要到龙王庙烧香祈愿，以求龙王治水，风调雨顺。明武宗朱厚燳正德七年（1512年），相传有一个名叫排行老三的焦义行的壮汉到冯家洼投宿，愿意帮助冯重礼种地。龙王冯村至今尚珍藏关于龙王爷传留的一卷画轴，图文并茂，绘录着龙王逸事百余幅。焦三把这十八亩地轧成一片坦场，便上到高粱棵上，抡开枣木杆子一甩，高粱粒子像下红雨一样落下，足有1米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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