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乐融融的八角亭

在上海市区的陕西南路、复兴中路十字路口，有十六幢具有法兰西建筑风格的豪华小别塾。名曰“陕南邨”。环顾周围的老建筑，既迥异于石库门老宅，又不同于淮海坊、人民坊等新式里弄，更有别于南昌大楼式的高层建筑。陕南邨宅内钢窗蜡地，三室一厅，面积宽敞，尤其是八角亭内如置一张八仙桌，举家投箸邀杯其乐融融，这就是我少年时期的家。听说那是法国建筑师的杰作，陕南邨以她雍荣、清雅、大气而在附近小有名气，是黄浦区的优秀保护建筑。

陕南邨内布局合理，幢与幢之间留有理想间距，苑内植有香樟、刺槐、苍松、翠柏等名贵树种，空气清新犹如过滤似的，每幢均铺有水晶大理石的走廊过道，豪华气派溢于言表。在那里，我度过了烂漫的学生时代，只要我一说家住陕南邨，同伴们就会流露出羡慕神色，我就有一种众星捧月的自豪感。家父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家住三楼，举目远眺，蓝蓝的天空，棉桃般的白云，甚至可以望到“采芝春”旁那熙攘的人群，闻到喷香的烤鸡的味道。说来也巧，二楼住的就是知名电影演员王丹凤和柳和清家，记得那时《女理发师》热播，人们真想一睹名星芳容。然而，王丹凤进出陕南邨都戴个大口罩……读小学时下午没课，小伙伴们就相邀到某一家去做功课，记得有个叫苗玲的女生，父母都是医生，功课做完了，干脆将中间那道玻璃门打开，放上乒乓桌过瘾地对杀起来，我的乒乓球技术的基础，就是在她家打下的。

四季中，我更爱陕南邨的夏夜和下雪的冬季。当知了的啼鸣，还在树梢萦绕，天末的一隅，那一丝夏夜的风，随着晚饭后的味香在夜空中荡尽，忙乎了一整天的人们，都缓缓地走出家门，三三两两地来到弄中间空旷处互致寒暄，坐在各自搬来的小板凳上，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有《山海经》里的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的故事，有粗俗善意的玩笑戏噱，勤劳致富的金点银招——特别是那些饶舌妇们，传起弄内弄外的奇闻轶事，真比新民晚报的《蔷薇花下》专栏文章还要离奇，总之，她们一直要扯到中间有人打哈欠时，才兴犹未尽地散去。翌日，只要天不下雨，他们又好像是约好似地聚拢在这里，拉扯着漫无边际的闲话。

记得那时冬天经常下雪，雪花也大，有1分硬币大小，落在窗户上呈现各种各样的图案，有梅花型的、有八角型的、还有葵花型的。堆雪人是最有意思的，那时雪厚，一下三天三夜也不是稀奇事，漫天皆白唯雪世界，可乐坏我们这帮小孩，在打完雪仗后，兴犹未尽地堆起了雪人，两个大雪球往上一撂，两个煤球当眼，一截胡萝卜充鼻，两瓣削好的扁平状的胡萝卜，全当樱桃小嘴，更绝的是不知那个小淘气，还给雪人戴帽缚围巾……

我外婆家住在上海火车站附近。我们去外婆家很方便，坐班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外婆很能干，当年与外公从浙江镇海来上海谋生，住在北站铁道旁一条叫“西华路”的鹅卵石铺就的弄堂里。困难的日子里，她衣服自己做，还从老家运来了全是石头做的磨面机，买来糯米磨成糯米粉，用糯米粉搓圆子，放上桂花，那桂花圆子羹可香了，整幢楼都被熏得甜甜的。她能烧出一桌价廉物美、带宁波口味的上海菜，她自制皮蛋，腌咸鸭蛋和咸鱼。

文革时，外婆在里弄缝纫组工作。一天，妈妈叫我去外婆家拿毛线，我先到缝纫机摊前，叫一声“外婆”。外婆将老花镜往下一推，看见是我，放下针线活，对一旁的老姐妹说，我外孙来看我了，一脸灿烂。回家的路上，她问了些家事，顺便买点小菜。回到家，她一边捅煤球炉热饭，一边洗菜切菜，须臾，她将热饭放在被窝里，拿出铁锅，倒油、放菜，三下五除二，二素一荤一汤全部搞定，等姨一家到齐后便开饭。饭后，我说明来意，外婆扑哧笑了：“傻孩子，早给你织好了。”说罢，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件绒线衫来，还是我最喜欢的元宝针式样，我拿在手里，高兴得跳起来。这毛线如果让妈妈结，她只能结平针，结不出元宝针式样的。末了，外婆让我捎带一些醉蟹、黄泥螺回家，说你妈最喜欢吃了。这次，我扮演了交通员的角色，很乐意。

一般男女内外衣，外婆均会做。她这个特长让几个姨的女红手艺都不赖，但我的母亲不擅此活，所以，外婆特别眷顾我家的衣服，使我的父亲不好意思，拿钱道谢外婆。外婆坚决不收钱，说：“我给外孙、外孙女做几件衣服，要什么钱？”

那年头，社会上都说“赚得多不如会得过”。外婆的手艺，不但让我们有了物资享受，节省了日用开支，也培养了我们自己动手的好习惯。那时我在陕南邨住，寒暑假，我最喜欢和姐姐弟弟去外婆家玩，弄得两个叔叔一直不理解，侄子侄女怎么老是喜欢往北站跑？每年除夕，外婆家会有很多人，一个舅三个姨以及各家的子女，都在那一天来外婆家。大桌摆不了，我们小孩就另外摆一张小桌。桌上的菜可丰富了。舅舅在国防科委工作，是当家人，每当他宣布：开席！我们就热闹了，敬酒声、祝福声不绝于耳。这时，舅舅就会撩开衣兜，拿出一份份压岁钱，分发给孩子们，每人2元（这在当年是“巨款”），大小无欺。

每年寒暑假，我们都爱在外婆家住上两三天。清晨，火车汽笛吼声震得耳膜发颤，那蒸汽机头开过来时，“汽壳、汽壳、轰……”的声音，就是天籁之音！后来，我们工作了，商议我们每人第一个月的工资拿来孝顺外婆。这次外婆没有拒绝，用颤抖的手接过钱，喃喃说着我们的名字：懂事了，懂事了。

九十年代，外婆住的西华路动迁了，我就没有外婆家了，我没有了可以和哥哥弟弟们攀爬的屋顶，没有了嘈杂的弄堂和火车喇叭的天籁之音……

一种思想、一种触动，不止于当时的抚摸，更在于逝去后的怀念。尽管随大上海变迁，今昔概貌大相径庭，不管是如今仍沐浴晚霞的老建筑陕南邨，还是早已拆迁的西华路，那仅存在于我脑海之中的记忆。其乐融融的八角亭，天籁之声的外婆家，它沉淀着上海人精明、大气、包容的厚度，愈发具有本土的美感。

共 2265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文章题为《其乐融融的八角亭》，实际上只是以八角亭为引子，引出了作者一家住在陕南邨的自豪，去西华路外婆家的乐趣，而且又把笔墨集中在外婆的精明能干上。外婆家住在上海火车站附近。去外婆家很方便，坐班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外婆很能干，当年与外公从浙江镇海来上海谋生，住在北站铁道旁一条叫“西华路”的鹅卵石铺就的弄堂里。困难的日子里，她衣服自己做，还从老家运来了全是石头做的磨面机，买来糯米磨成糯米粉，用糯米粉搓圆子，放上桂花，那桂花圆子羹可香了，整幢楼都被熏得甜甜的。她能烧出一桌价廉物美、带宁波口味的上海菜，她自制皮蛋，腌咸鸭蛋和咸鱼。一般男女内外衣，外婆均会做，她这个特长让几个姨的女红手艺都不赖。语言流畅，描述细致的散文佳作，推荐共赏。【：湖北武戈】

1楼文友： 10:57:52 感谢赐稿江山散文，欢迎继续。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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