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不关风月(1)

摘要：此情不关风月。这是一段长久的坚守，一份真挚的友情，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在这个纷繁复杂、追名逐利的世界里，足够让人唏嘘不已。第一次用男性的笔触写男性的小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风吹起窗帘的一角，露出藏青色的乌沉沉的一块天空。屋里有窗外霓虹错错落落的投影，屋外魅影迷离，笑语如喧，夜幕下的哈尔滨是个热闹的都市，有着无穷无尽暗夜里的暧昧和奢靡。朋友缓缓说完了那位坐在屋顶的男人的故事，我急切地追问：“那么，现在呢？”他站在窗前，将窗帘掀起，茫然地盯着遥远的某个方向笑道：“我不知道，离开大兴安岭许多年了，兴许他已经死了，”他凝神了一会儿，指着那昏暗不明的天际，“你看，那里就是兴安岭的方向，如果没死，他一定还在那里，坐在屋顶上。”
他应该还在那里，我坚定地认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不愿离开的热土，不论繁华或荒僻，不论脚步走得多远，灵魂依旧驻守在那里，生了根，化了石，碎成尘土，托作蝼蚁，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纵使魂魄归来处，长歌当哭时，魂牵梦绕、不忍离去的依旧是那里——
那年是非典，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一年我第一次尝到了贫穷和饥饿的滋味。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和酒吧都关了张，暑期打不了短工，家教也接不了活儿，学校封了校，忙着谴散外地学生，实习也没了着落，人心惶惶，谁还会雇佣一个兴安岭来的年轻大学生？吃完了宿舍里能搜刮来的所有泡面，食堂也关闭了，我那奢侈的青菜汤泡饭也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的幻影。只有再等等，兴许家里还能寄些钱来应急。可是三天后，母亲给我来了一个电话，却不是接我回家的消息，父亲在工地上不慎摔伤了腿，只得在家休养，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也断了。母亲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遇事则乱，她在电话里手足无措、哭天抢地地不断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我原本已是心慌意乱，此时倒是忽然得了大主意似的，用饥饿了三天的肚子憋足了中气告诉她：“哭什么，还有我呢！”
几个要好的朋友马上凑了川资替我买了回家的车票，一路风尘仆仆，辗转辛苦终于到了家。为了给父亲看病，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只剩下一张火炕，一副破桌椅，冷冷清清的灶台上堆着几个残碗，只有灶下那咕嘟嘟煎着的中药稍有点热腾腾的人气。真正的家徒四壁，钱粮告罄。母亲见了我止不住啼哭，父亲躺在炕上，头发白了大半，昏黄的老眼里滚着浊泪，半晌无语，亦是连连叹气。“爸，妈，我休学了，我要去兴安岭。”闷了一会儿，我说。母亲吓了一跳，说：“你个学生嫩娃娃，咋去得了那地方？”父亲也爬起来怒道：“休学？咱祖祖辈辈好容易供出个大学生，天大的荣耀，你休学！你回去，家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老子还硬朗着呢，一时半会死不了！”
在家里歇了两天，我慢慢地做老人家的工作，天大地大，山水养人，我自小在山里长大，山里一草一木一禽一兽都是宝，只要有本事能识货，不但饿不死，还能赚钱养活家里人，等家里宽裕些了，我再复学也来得及。如此几番劝说，母亲的口风先松动下来，她一个妇道人家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得不指望我养活生计。父亲原本坚决不许，见我心意已决，捶床长叹了一声“愧对列祖列宗啊”，也就随我去了。我跟村头沾亲带故的老山把式详细打听了地形状况，当晚打点好铺盖干粮，翌日便跟着他去了兴安岭，寻了一处看山人屯集柴火干草的木棚里安顿下来，潦草地修葺一番，好歹有了一个简陋的容身之处。
山里的生活清苦困顿，我在窝棚附近的平地上辟出一块地种上了苞米和黄豆，野菜苞米是果腹的惯例，下套逮住了兔子獾狸狍子，或河沟里网了鱼，方可以开些油荤，那也不能太放肆，总要留些托人捎给父母。若一时寻不到人托付，就学当地山民的办法，用盐腌好，拿坛子封存起来，总之自己能吃到的毕竟是极少的。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采山菌蘑菇，挖野果药材，下河捞鱼网虾，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山珍野味，卖给半山的集市，也有走山串户的收购客。再混熟悉些了，我也给自己弄了一杆立管老枪去赶山，起初打不到什么猎物，和老猎人琢磨了几次枪法，跟着他巡了几趟山，摸熟了动物们的气味和出没，臂力和眼力渐长，每次进山也不会空手而归。山下的采购们顶喜欢新鲜野味，卖给餐馆是暴利，送人也体面，城里人尤其喜好，于是我又多了一处进项。
山里零星住了几户人家，和我一样都是为了生活临时落脚谋生的苦人儿，长久定居的居民少见。唯有一户住得离我十分近，就在不远的山崖处，住的也是一单身男人，听说在此居住了十多年。他常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分不清颜色的翻领球衣长布裤，一把烂绳捆在腰间，系着一条狍子皮口袋，乱发掩面，趿一双裂了口的解放布鞋，肮脏的脚趾头露在外头。他白日里极少露面，柴门紧闭，不闻声息，夜晚我收工回来，他的窝棚里也是黑漆漆的，不见生火点灯，好几次我以为他已经下山了，可第二天清晨或黄昏偶尔赶清早回来，我却看见有个佝偻的身影坐在屋顶上。有一天傍晚，漫天火烧云，血色的云彩堆在天际翻腾，红得汹涌澎湃、触目惊心，倒映在江里把一湾江水都烧滚了。他那简陋的窝棚在这红色的背景里只是寥寥几笔碳色的速写，而屋顶上他孤零零的背影更是显得渺小微弱，风景画里不值一提的一个小黑点，很快就被红云吞噬而尽。出于礼貌，我向他遥遥招呼了一声，他似乎没听见，凝望着远处的大江一动不动，像一块长在了屋顶的石像。黑夜来临后，他没入黑暗中再也寻不见。
六月里是渔汛，山民们都纷纷下江撒网，独有他不下水，在江边垒起一堆堆奇形怪状的石堆，嘴里念念有词。若有人不小心动了他的石堆，他必定怒发冲冠，像困兽一样沉闷地嘶吼着围着石堆打转，却从不动手伤人。我起初不解，有个鄂温克的老山民说：“我们鄂温克人要是丢了驯鹿，也堆这样的石堆子，不要寻，驯鹿自己能走回来。”原来他是在招魂。
他有家人么？以何为生？为什么要招魂？招谁的魂？我全然不知。
“招谁的魂？还能有谁？他自己的！”
山里人这样说，见我懵懂不知，嘎吱一笑，解释道：“得了魔瘴病啦，他就是一个疯子！”“疯魔得厉害，魂被勾走啦，整日里在屋顶上收不回来，请了萨满娘娘下神也不中用！早些年老婆带着女儿还来看他，后来改嫁啦，疯子，谁还敢跟他哩！”
可是“疯子”一般很安静，除了在屋顶上长久地凝望江面和江边堆石子，并没有扰民滋事之举，山里人淳朴厚道，容得下他，我也觉得他身世悲苦，不免为他叹息。此后每每收获了多的山珍野味，我便悄悄地分出一份挂在他门口，第二日留心去看，他已经收起来了。可天长日久，“疯子”似乎也心安理得，并不见对我的馈赠有所表示，仍旧不理不睬。偶尔狭路相逢，我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叔”，他视若无睹，见有野老鸦飞过，他眯着眼睛，右手比划成手枪，嘴里“砰砰“两声，摇晃着脑袋扬长而去。他是疯子，我自然也不能跟他计较，我依旧赠送，他依旧收下，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下去。
有一天进山采药，暮色渐浓，我误入了一处荒林，鬼打墙地在生路野径里滚爬了半天，后来按着老规矩寻到水源，顺流而下直达江边，终于摸到归路。那一筐药材实在累人，我在山下溪水边歇脚。头顶是墨蓝的天空，没有月亮，没有风，整个世界像闷在蒸锅的年糕，粘滞而窒息。万籁俱静，静得让人有些惶恐。我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的气味在弥散，有些微弱的、不易觉察的悸动不属于平常，我的心猛然紧缩，四下里望去并没有什么异相。那树丫上亮着的圆瞪瞪、小月亮似的是猫头鹰的眼睛，鬼魅一般惨亮，平日里不觉得，今晚特别让我心慌。一只野老鸦斜刺里撞过树头，嘎嘎几声惨叫划破了这宁静，惊得我猛跳起来。长舒了一口气，我抖抖索索摸出一支纸烟叼在嘴里，擎着打火机点火，或许是紧张，连着“啪啪”按了几下也没点着。此时，阴风籁簌横扫过对面一丛灌木，一头野猪从那掩着的沟塘中猛可里窜了过来，低头拱背直扑向我的胸口。血液猛然冲入我的头脑，暴涨的血管嗡嗡作响，极度的绝望和恐惧中我本能地躲闪开了。它又一次回身扑过来，我被一截树桩绊倒，腿脚不知怎的就虚塌塌地瘫软了下去。近在咫尺，这一次在劫难逃。那热哄哄的臭气和血腥味扑面而来，血红的眼珠子几乎就要逼上了我的眼，但那只是一瞬间的结局，一声枪响之后，这堆庞然大物抽搐几下，轰然坍塌在我身上。我惊魂未定地推开它，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有个瘦削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扛着枪，冷静地用袖口擦了擦枪管。
那是“疯子”。
五点五毫米口径的猎枪正中野猪的耳根子。一枪毙命。
我正要挣扎着站起来，右胳膊一阵阵发热发痛，有血流出来浸湿了衣服，那是方才被野猪獠牙划伤的。“疯子”矫健地跳下来，跪在我身旁仔细检查我淌着血的胳膊，从腰间系着的狍子皮口袋里摸出一段白癣皮（一种药材），用石头捣碎，敷在伤口上，不多时，血就止住了。他捏撮着一小把“马粪包”粉末（一种菌类，可以消炎）洒在伤口上，然后撕下我的一截袖管包扎住伤口。
我望着那死去的野猪，又望着他，嗫嚅着说：“叔，那东西可咋办？”
他点燃桦树皮扎的火把交给我，四处寻了些枯枝茅草扎了一个简易的拖斗，俩人装好野猪，一路跌跌撞撞拖了回来。眼见着快到窝棚了，我又累又饿，惊心未稳，吃不住那骤然放松过后的欣喜和轻松，腿脚一软，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醒来已是深夜，我正躺在他的窝棚里，他佝偻着背在床下煮着汤，屋里弥漫着浓郁的野猪肉汤的鲜香，让人牙齿和舌头直打颤。他的屋子很小，家什也简陋，灶台就是几块石头葺的，靠墙垒着一面塌了一半的土炕，窗下摆着一张缺腿桌子，桌上用破碟庄重地摆着野果干粮和一个酒葫芦，却不像是他素日里的伙食。我正在纳闷，他端来一碗肉汤、一块烤野猪肉和几根烤熟的苞谷，我已是饥肠辘辘，加上一整日的劳累和惊吓，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还来不及细细品尝，那碗滚烫浓稠的肉汤已经滑到肚里，就着烤肉吃着香喷喷的苞谷，我觉得每个细胞都透出了畅快和惬意，快活得直想哼哼。“疯子”蹲在地上看我狼吞虎咽地吃喝着，默默地起身又给我盛了一碗肉汤，待三碗肉汤下去，我确信我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了。“疯子”蹲在灶旁熬着药，火光映着他苍老肮脏、布满皱纹的脸，像是刀刻斧凿的石像一般木无表情，乱蓬蓬的发须下有一双老眼黯淡无光。我心满意足地擦擦嘴，正想向他道谢，他把一碗浓浓的车前子（用于消炎）放在床头，示意要我喝下。他给我的伤口换了一次药，很快转身爬去屋顶了。
屋顶的天空是冻住了的晶莹剔透的墨青色，仿佛上头更有一层辽阔清朗的天，而星光只是从缝隙里漏出来的一点光。天与地的尽头浮出一线暗红的微明，是混沌记忆里影影绰绰、欲说还休的裂隙，若撕开了，就会有前尘往事蜂拥而来。身后起伏着苍苍茫茫的山峦，山里空气清冽甘醇，混有水草泥沙的甜腥味，这令人陶醉的故乡的气味。男人面江而坐，我站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叔”，他只是稍微偏了偏头，一言不发，目光又钉在了遥远的江面。我也坐下来，睡意慢慢袭来，我在他的屋顶上蜷缩着直睡到天明。出工前，又喝了一碗车前子，我的伤口已无大碍。卖了野猪肉，我替他送钱过去，他死活不肯要。
我一直没有跟他道谢，虽然我隐隐知道这个老练的山把式时常在暗处帮着我。他熟悉野兽们出没的线路和蹄印气味；他在大草甸子里横着棍子能得知那些人和动物走过；他知道及其珍贵的灵芝生在松林里有死水有漂茷的隐蔽地方，站着死去或倒了水外面的松树干或树枝上，而活树下头不长灵芝；他分辨得出哪些野蘑菇可以养人，哪些可以药人，辣碗子和黄米团子好吃但有毒，须去皮用水焯去毒，倒去水，水亦有毒不能吃；他晓得那些奇特的药物作用，谢白可以入药壮阳，黄瓜香可以治抽风，剧毒的狼毒草可以提炼出来做活络心血的药，旱烟叶焙干喷酒包住患处一天一夜，可以把脓肿 ；没有渔船或者下不了江的时候，他教我我用自制的鱼靶子系上渔网和细绳，绳子挽手中，鱼靶子带着渔网让水流冲去更远的水中，这“水里放风筝”的法子往往都是满载而归。这是他对我微不足道的馈赠的一点回报和心意。
疯子，自然也有许多疯事。他怕水，身在江边，却从不见他下水游泳或者驾船打渔，即便教我“水里放风筝”，他绝也不会轻易碰水；他不吃鱼，每逢有善良的山民可怜他，替他送鱼去，他必定跳起来，将鱼扔出屋外，嘴里呜哩哇啦地高喊着将人吓跑。有一回我捕了几尾细鳞鱼，好意煮好给他送去，他骇然地瞪着碗里，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大叫一声夺门而出，待我回过神来去找他，已不见了踪影。夜里在屋顶遇到，他似乎又忘了这事，喝酒，静坐，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大多数的时候，他是静默本分的，静得就像游离于世外的幽魂，就像天地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的来过。
往后的日子依旧过得辛劳清苦，因为有了这位缄默的朋友，我倒也觉着十分安心，晚上歇工后总要去他的屋顶陪他坐坐。我从不问他的过往，他也不问我的来处，彼此都沉默，对着浩瀚长天、滚滚江水想着各自或愁苦或欣悦的心事。我也成了屋顶上的男人，风景画里另一个卑微的小黑点，这或许就是我们共同的命运，被这个世界所放逐，所遗忘。他有个酒葫芦，通体光滑莹润，可见是随身了许多年，被那双糙手摸熟了摸透了的，他每次从葫芦里里倒上第一杯火苞米烧酒都要郑重地洒在屋顶上，第二杯给我，第三杯方才自饮。喝完那杯烈酒，通体舒泰，毛孔尽开，微微透出辛辣痛快的汗意，把一天的辛苦都冲尽了，带着这微醺入睡，总是黑甜沉酣的一个好觉。

共 6651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令人唏嘘感叹的故事，看是疯癫的男人，坐在屋顶的男人，其实在坚守一段真挚的承诺，岁月悠悠，在辽远的北方原始森林里，铺展开了一幅苍凉震撼的画面。那个总呆在屋顶上的老男人，那个舍弃了妻子儿女的老男人，他以这种顽固执拗的方式，守望着自己的友情，祭奠着那个为了救他付出生命的朋友……小说以倒序开头，情节跌宕起伏，那个屋顶男人熟练的打猎技术，丰富的野外疗伤知识，花样繁多的野生经验，令我大开眼界，而更令我感动的是他那种对朋友的痴情与执着， 文章标题鲜明立体，引人注目，层层设疑，逐渐推进，情节在不经意间，在众人口中，屋顶男人的形象陡然高大起来，令人敬佩和仰视，并且永永远远地刻在了心上，令人潸然泪下。倾情推荐，问好临水，期待精彩。【编辑：东海扬尘】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8210004】
1 楼 文友： 2014-08-20 15:42:52 屋顶的男人，爱的坚守，在世俗的社会，引人深思。
2 楼 文友： 2014-08-20 16:01:11 第一次涉猎纯男性题材和野外生存题材，感谢阿里的帮助，还是感觉心虚，觉得有许多地方不够好，都是靠自己的想象和对采访的理解。真正把这篇小说写好，我这个城里姑娘可能需要实地考察和感受。写作的严谨亦在于此。
 楼 文友： 2014-08-21 06: 5:09 恭喜获精，征文活动因您而变得无限精彩！

为文章倾情加分，打进文游榜，让更多读者向您学习！

遥祝写作愉快，创作丰收！
4 楼 文友： 2014-08-21 09:0 :18 春生的魂有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倒是我，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像中了魔似的，爬上屋顶，向着兴安岭的方向遥相致意。哈尔滨的楼房这样高，他大概也能看到我。 欣赏问好！
5 楼 文友： 2014-08-21 11:1 : 6 很好的小说，欣赏了
6 楼 文友： 2014-09-09 21: 0:01 有作家言： 小说最大的挑战不是主题，不是结构，不是语言，而是细节，情节只能组成小说的骨架，细节才是小说的血肉。 优秀的小说当有细节之魅！来读美作，顶一下！止咳药不含防腐剂效果好吗
孩子受寒打喷嚏怎么办
冠心病发作